太陽旗  

【導演】魏德聖



    ◎前言

  曾經拍過【海角七號】,造成國片一代瘋狂熱潮的導演魏德聖,又將再次推
出新作【賽德克‧巴萊】,以霧社事件史事為背景,並且耗資七億,創下台灣電
影史上成本最高的新紀錄。海角七號、魏德聖、霧社事件、七億,在在都預言了
這一部片勢必造成一波新的話題和熱潮。

  原本還以為,擁有「海角七號導演」這種頭銜,魏德聖拍這部電影應該是坐
擁資金、頂級待遇,沒想到居然傳出他籌措資金屢屢受挫。原因無他,只因為這
部片的成本是「七億」的天文數字。由於還要和戲院對分,所以想要完全回收成
本則必須要有十四億的票房。而全台灣影史票房最高的,也不過就是當年【阿凡
達】的九億六千萬…也難怪投資者會望之卻步。

  雖然我並不欣賞【海角七號】,但是我卻相當期待【賽德克‧巴萊】,並且
也在心裡暗暗地希望這部片可以大大地成功。只因為我相信如果【賽德克】成功
了,那麼必定會為國片的發展立下一個新的里程碑。

  或許正是因為受經費所限,所以以往的台灣電影大多只能選擇城市、校園等
等做為主題,也沒有錢去買一些更好的設備來拍出更多樣、更清晰的鏡頭。低成
本的製作從頭到尾都受到了很大的侷限,很難去和歐美的大片相互抗衡,賺的錢
自然少,賺的錢少、就很難再叫投資者支援更多的經費,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因此,如果這一部投入了七億的【賽德克】可以成功,那麼或許就有那麼一
點點可能,讓越來越多的人能對國片揚起更大的信心,包括觀眾、包括投資者、
包括創作者。讓他們都可以知道我們已經能拍出更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已經有更
多人願意花錢看優秀的國片,只要你的東西夠好;我們已經有更多資金願意投入
到電影的製作上,你們可以更加放膽去做…

  國片想要找回信心、擴大眼界和市場,就勢必要有這麼一部片出現,我很希
望這部片就是眼前的這一部【賽德克】…我期望他可以成功,並且逆流帶起這一
連串的效應。所以,我認為【賽德克‧巴萊】幾乎可以說是在國片史上佔有歷史
意義的,而如今有機會買票進場看戲的我們,更是站在可以見證歷史、創造歷史
的位置…

        ※        ※

  歷史的功過從來是說不清的。

  【賽德克‧巴萊】題材取自於歷史,而且是一段離我們還不算遠的歷史。既
然涉及歷史,就一定會有不同解讀的「史觀」存在,更甚至當時事件的直接或間
接的參與者們都還離我們不遠,成王、敗寇,勝利者自詡為正確的一方,撰寫史
料;失敗者心懷怨憤,口耳相傳,或化為野史。彼此的共通點就是「避重就輕」
、「彰功隱過」,不論你以哪一方的資料做為基礎,總會有人站在不同的立場提
出質疑,這是這部片所必然要面對的大問題。

  因此若要在「歷史」上頭做文章,恐怕牽涉的層面太廣,所以打從一開始,
我也只打算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它,不願意涉入太多的意識形態,只要它不至於拍
得太過卡通、太過幼稚就好。而我相信魏德聖也不會這樣做的…

  果然在這部片還未上映之前,就有人根據五分鐘的預告片認為,這部片把日
本人塑造的太過平板,好像純粹只是一群驕傲、自大、專橫、壓榨、挾文明以自
重的「壞人」,藉此對比出賽德克人「抗日」的正當性,而沒有真正客觀地去敘
述兩族之間衝突的因素所在…也有人認為,史實中的霧社事件並不是一個完全值
得被讚頌的事件,莫那‧魯道也並非全然是一個英雄,擔心這部片把他又片面地
神化、英雄主義化了…

  我的習慣是對於「預告片」能避則避,所以我沒看這支預告片。但是聽到了
這些質疑,也讓我對【賽德克】的內容有點憂心忡忡。直到前些日子真正進戲院
去看了一回,對這許許多多的問題才算是有了答案。

        ※        ※


    ◎新舊文明之間的對立


  一個原始的文明遭受另一個先進(或者自以為先進)的文明挑戰、侵略、殖
民的故事,已經是一個常見的電影題材。【風中奇緣】、【末代武士】,甚至於
前兩年最紅的【阿凡達】都是從這個題材中去做變化。這種題材處理起來相當危
險,沒有情感的鋪陳則沒有衝突的焦點;若放入太多的悲憫,卻又很容易顯得煽
情、不客觀。要能做得不慍不火,需要相當精確的控制。

  在這一點問題上,【賽德克】已經做得不錯了,但可惜卻又還不夠好。

  影片的前段,我們先看到了賽德克族原本的生活方式:如我們印象中的一樣
生活於自然之中,打獵、並以獵物和漢人交換資源為生。然而電影又讓我們看到
與印象中不同的是,各個部落之間相互仇視、彼此爭殺,生活中隨時可能遇見其
他部落的敵人、把他殺死或被他殺死,生活簡直有一點朝不保夕。可是很特別的
是,電影並沒有把這時期的生活狀態表示得太悲觀,甚至此時的賽德克人是生活
得比較自在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人來了,想要奪取山上的資源。原本賽德克人還奮力
抵抗,日本人一時打不進來,然而因為部族之間久遠以來的內鬥宿怨,再加上日
本人的強大,賽德克人們的獵場終究還是被占領了。從前在部落之間殺人如麻、
備受崇敬的英雄,面對時代的浪潮,想要抗拒也是無能為力。

  時間突然之間又過了二十年。

  日本人已經統治了賽德克諸族二十年,兩個文明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秩序,
但這秩序卻是以不平等的待遇為基礎。從前的英雄,見識了侵略者的強大,已明
白勢不可為,可是昨日的榮耀、祖宗的教誨,仍然不斷地在他們的心中碰撞、令
他們產生掙扎;新生的青年,或者屈服在屈辱之中、或者向新時代的文明靠攏,
各自尋找自己的生活方式。

  文明之間的差異與抗衡,電影大概以這樣的篇幅來鋪陳,最後彼此價值之間
的衝突,終於在莫那魯道和花岡一郎之間那一段精彩的對話裡,完全爆發!

        ※        ※

  【風中奇緣】、【末代武士】、【阿凡達】,以上所述的這三部片,都有一
個橫跨了兩個文化之間的人物做主角,因此可以很輕易地讓主角去帶領觀眾反思
文化之間衝突的意義。但是【賽德克】的主角卻確確實實的就是一個賽德克人,
而且是個在歷史上領導抗日的賽德克人,如果完全被這個角色的立場給帶著走,
那麼這部電影就沒辦法讓「侵略的文明」那一方多說幾句話了。

  也因為這個問題,所以電影中又出現了另一個角色「花岡一郎」來做為替文
明的一方做代言的工作。花岡和莫那彼此之間價值觀的不同,很可以表現出這部
片所要表述的「文明與原始之間」、「現代與傳統之間」、「順應與對抗之間」
、「老與少之間」這種多層次的對照。

  日本的侵略者如此強大、時代的浪潮如此逼人,想要回到過去的傳統已經勢
不可為了。然而新時代的文明是好的嗎?「現代」用一種高姿態在欺壓著「傳統
」,「先進」用不平等的歧視在吞食著「原始」,日本人希望賽德克人向他們學
習,卻又歧視他們、不尊重他們,甚至一手毀了他們深信不疑的信仰!時代的浪
潮將要把他們逼上絕路,他們卻又無力可以對抗。

  面對這樣的一條絕路,花岡一郎和莫那魯道都是想要改變現狀的英雄,只是
花岡試圖順應著現代的文明,替傳統找到一條或許可以容身的道路。但是莫那魯
道畢竟背負著過往的驕傲、祖宗的傳統、世代的信仰、族民的期望,他不可能拋
開這一切一切的東西,重新低頭向殖民者學習,畢竟他從出生以來,所接受的教
導和信仰都是與日本人所謂的文明相對立的東西。

  這一場對話,兩個人都碰上了自己真正無法擺脫、卻又不得不重視的掙扎,
莫那必須承認:「日本有軍隊、大砲和機關槍,也有飛機和輪船。日本人比森林
裡的樹葉還繁密,比濁水溪的石頭還多。」,花岡必須抉擇:「你將來要進日本
的神社?還是我們祖靈的家?」

        ※        ※

    ◎賽德克中最重要的信仰課題

  花岡一郎離開之後,莫那之父的靈魂出現了。莫那很愧疚地想要道歉:「對
不起,爸爸,我把祖先留下來的獵場搞丟了。」但他的父親什麼都沒說,彷彿根
本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帶著他唱起那首關於彩虹橋傳說的歌…

  於是他從父親走向彩虹橋的背影中領悟了:「霧社的高山獵場守不住了!進
入彩虹橋,進入祖靈永恆的獵場吧!」他明白了他只能選擇回歸「彩虹橋」的傳
說,相信他們死後會有一處更美好的獵場,並且帶領著族人走向那裡…

  賽德克人認為,人死之後有其歸處,靈魂會走過彩虹橋的另一端,到達彼岸
的祖靈之家,和祖先的靈魂團聚。但是只有臉上有圖騰的人才能通過彩虹橋,臉
上有圖騰的男人,手中有抹也抹不去的血痕,證明他殺敵的英勇;臉上有圖騰的
女人,手中有磨也磨不掉的厚繭,證明她織布的技術。臉上若沒有圖騰的人,就
不能跟著大家一起通過彩虹橋,和祖靈們團聚…

  另外,賽德克人「出草」的習俗中,也隱藏著另一個重要的意涵。男人獵下
人頭後,得以在臉上刺上圖騰,做為日後通過彩虹橋的憑證。然而被獵下人頭的
死者,靈魂亦得以安詳、獲得供奉,將死者的人頭供奉在家裡,死者的英靈也將
守護著自己。

  這是他們的信仰!是他們所深信不疑的信念!是理所當然的、不容懷疑的,
是文明不能用「人權」去批評,用「理性」去否定的!

  至此,莫那魯道最後為何選擇了那一場屠殺,我想答案已經很清楚了。對莫
那而言,他並不是在「反抗」日本人,而是帶領族人們一起到達彩虹橋的彼端。
他也知道日本人科技進步、武器厲害、人口眾多,真要反抗,是絕不可能以小小
的賽德克族而殺光整個日本民族的。

  當別族的頭目問他「那又要用什麼來換回這些年輕的生命?」,莫那的回答
是:「驕傲!」這所謂的驕傲,並不是一種匹夫之勇的殉身,而是讓所有的族人
們,能夠藉由最後一次的出草,最終可以到達彩虹橋的彼端和祖靈們相聚!

  面對這條時代上的絕路,他不願意賽德克的人們用沒有圖騰的臉苟活下去,
最後沒有辦法通過彩虹橋去見祖靈,他寧願現在就帶著所有人一同出草、赴死,
最後和祖靈們一起團聚。而且這件事不能等!如果等到年輕人都被日本人給「皇
民化」了,漸漸忘記了彩虹橋的信仰之後,就真的再也沒有人可以在臉上畫下圖
騰了。

  所以,莫那的兒子打了警察之後,花岡到溪邊勸莫那不要動手,為什麼莫那
一開始同意了,之後卻又反悔,率領族人們行動呢?

  日本人用高壓的手段、歧視的態度來統治賽德克人,壓榨他們、侮辱他們,
這些或許辛苦,但是日本人太強大了!莫那曾經親眼見識過日本人的強大,所以
他無論如何都讓自己拚命忍受這一切,雖然他心中仍有小小的不甘心的火苗還未
死,但他卻是整個族裡最清楚為什麼要忍耐這一切的人。於是當花崗再次來提醒
他日本人的強大的時候,莫那也很清楚,這一次無論會遭遇怎麼樣的犧牲,他還
是得再次忍下來。

  可是後來父親靈魂的出現,再次體醒了他信仰的重要、以及他們的信仰正在
漸漸消逝,莫那是為了捍衛賽德克族世世代代深信不疑、而且用生命去傳頌的信
仰而戰、而死。這才是他口中所謂的「比奇萊山更堅定」的決心!

  如果說每個悲劇英雄都有一個「不得不為」的悲劇動機,那這就是莫那‧魯
道身上所背負的悲劇動機。

        ※        ※

  對於這兩種文化之間衝突的原因,【賽德克‧巴萊】提出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呢?我想,真正做為根源的原因,不過就是彼此之間的溝通與認同。

  就好比花岡問的一樣,日本為賽德克帶來了進步的文明,被他們統治真的不
好嗎?日本帶來了更多更進步、更便利的文明,甚至我們可以推測,日本禁止了
出草之後,是不是讓賽德克人從此免去了很多無謂的爭殺?會不會有某些賽德克
人也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雖然辛苦、不平等,但至少安定,不必為了自己的人
頭提心吊膽?我斗膽猜測或多或少是會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在被統治的背景
之下出生的年輕人。

  日本人雖然沒有用平等的角度來對待他們,但是日本人也帶來了許多現代而
且進步的東西,雖然有利又有弊,但反正是打不贏他們,那不如就得過且過吧!
畢竟有太多太多的先例可以證明,和日本人作對只是送死了!在這一點上,日本
人的威嚇和利誘,是差不多可以讓賽德克人縱然怨憤,卻還不至於輕舉妄動,保
持平衡的。

  真正破壞這項平衡的東西,是因為日本人破壞了他們的信仰。他們的軀體、
他們的物質雖然得以保全,但他們的靈魂卻從此沒有了歸處!這種「死不知其所
終」的憂慮才是真正的原因,讓他們寧願化身為一群撲火的蛾。

  以我們現代的眼光來看,公學校的屠殺,對於日本人來說,固然是一場莫大
的悲劇。然而賽德克人讓他們年幼的孩子們舉起尖刀,殺死女人、以及同樣年幼
的孩子,難道就不是更大的悲劇嗎?當莫那最後坐在公學校的廣場上,身旁是一
具又一具的屍體,他仰首望天,想的是什麼?是不是在想:「不久之後,日本人
就要來了,大家也都要死了。」這難道不是一場同歸於盡的大悲劇嗎?

  【賽德克‧巴萊】在傳統和現代之間,到底肯定了哪一邊呢?是不是想告訴
我們,原始就一定偉大?傳統就一定不容侵犯?還是說文明就一定強大?現代就
一定無可抵禦?我想都不是。

  如果日本人願意用一種更謙卑、更柔軟的姿態去理解賽德克人的文化,或者
同樣用信仰的方式去處理賽德克人的信仰,或者雙方能夠在平等的基礎上去試圖
理解對方所要傳達、所要捍衛的東西,那麼也許這一切的悲劇就不會發生。

  就像導演魏德聖也曾說過:「彩虹有七道顏色但彼此互不干擾,所以美麗,
這個世界也應如此,不該霸道干擾別人的顏色。」正是最好的註腳。因此我認為
,「理解」和「認同」,才是【賽德克‧巴萊】所真正想要講的主題。


        ※        ※


    ◎說服力不夠的缺點


  【賽德克‧巴萊】到目前為止,仍然是一部正反評價兩極的片。持負面評價
的人最為極力抨擊的一點是:日本人不夠壞,欺凌賽德克人的部分描寫得不夠,
導致後來賽德克人們屠殺日本人的過程正當性不夠、說服力不足。好像日本人也
沒有做什麼太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但賽德克人就卯起來屠殺他們所有的人,兩相
對照之下,我們不覺得壯烈,反而覺得賽德克人是不是有點過度反應了?

  之所以會有那麼多人有這一種感覺,有兩個原因,第一個是我們都抱持著自
己預設的「偏見」去看這一部電影。我們早在踏入戲院之前,就期待著想看一部
「日本人欺凌原住民,最後終於導致原住民悲壯捨身抗日」的故事(這跟有人擔
心日本人會不會被刻劃得太平面好像有點矛盾?)。而一直到莫那和花岡的對話
之前,電影情節的種種發展,也彷彿是想要演出這樣照慣例灑狗血的故事的。

  這個部分給觀眾的說服力固然不夠,但其實是因為他根本不必「夠」,他根
本不必去大量地渲染日本人是如何欺凌賽德克人,否則這部片的內涵就變成了單
純的「反帝國」、「反侵略」了。如同前面所說的,電影中賽德克人和日本人最
終爆發衝突的原因,主要必須著眼而突顯的是「信仰」的因素,如果將日本人壓
迫的部分太過強調的話,就難免模糊了焦點。

  第二個原因,才是真正讓後段的屠殺說服力不足的原因。因為電影在賽德克
人對於他們「彩虹橋」的信仰方面刻劃得不夠深入,甚至說得不夠仔細。其中最
關鍵、也是最可惜的一點,就是對於賽德克人「出草」的真正精神內涵沒有傳達
的完整。

  如前面所說,賽德克人出草砍下敵人的頭顱之後,會將頭顱供奉起來,並且
認為敵人的靈魂會從此守護著自己,不再彼此互相仇視。因此所謂的「出草」是
具有祭祀意義的。

  當巴萬殺死日本婦孺這一幕,引起許多的不忍和譴責。但對於賽德克人的出
草精神來說,出草的行動本就沒有所謂的寬容和憐憫,本就沒有老弱婦孺之分,
所以巴萬殺死日本婦孺時,他口中說的是:「可憐的日本人,到天上和我們的祖
靈,當永遠的好朋友吧!」。片中另一個賽德克族人出草時也對被殺死的日本人
說:「我不是在殺人,我是在血祭祖靈!」,可見出草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一種屠
殺、一種犯罪,其精神不是殘酷的、不是洩憤的,其中的信仰成分甚至遠大於理
性成分,是不能以現代普遍的「人權」觀念來批判的。

  但是「出草」這部分的信仰精神及背後的意義,卻沒有在片中被詳實的表現
出來。比如說當日本人占領部落後,將部落中所供奉的骷髏頭全都倒在地上,這
對於賽德克人來說是對於他們信仰極大的侮辱!或許也正是因此,所以少年莫那
才會憤而衝上前去想毆打日本人。然而電影卻沒有進一步地去闡述對於「頭顱」
在賽德克文化中所象徵的意涵,也使得在觀眾眼裡看來,此時少年莫那的反抗,
也只不過是「一時氣不過」的血氣之勇。

  如果出草的意涵在前頭有足夠的鋪陳,那麼或許後來賽德克人在公學校的大
屠殺會顯得比較有說服力一點,給人的反思空間也會比較大,對於電影想要探討
的「信仰」也會顯得比較聚焦,所以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可惜的缺點。

        ※        ※


    ◎是不是個英雄?莫那‧魯道?


  「莫那,好獵人要懂得安靜等待。」

  這句話是整部影片的第一句話,然而緊接著出場的少年莫那卻是勇猛、果敢
、迅捷,在敵方部落環伺之下仍然跳下河去搶回他的獵物!勇則勇矣,但卻似乎
和「安靜等待」一點也無關。看得我一頭霧水,甚至覺得好像是在諷刺似的。

  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這是攸關莫那‧魯道這一生最重要的一句話。

  從莫那年輕時的表現和刻劃,我們可以看出他原本是個飛揚跋扈的人,勇敢
得好像有一點魯莽,驕傲得好像有一點自大,敏捷、機警、勇猛、幹練!很能讓
人聯想到楚霸王項羽的特質。可是即使像他這樣如鷹如虎一般的勇士,面對日本
人的強大,也只能選擇屈服於他們的鐵蹄之下。也像項羽一樣:「天之亡我,非
戰之罪也。」不是他不夠英勇,而是時代淹沒了他。

  我曾經懷疑過,如果就少年莫那表達出的那種飛揚跋扈、英勇驕縱的脾性,
那麼他應該早在日本人占領部落時,就會立刻以他的血氣之勇去和日本人爭鬥,
而至死方休。早在他企圖毆打日本人,而被日本士兵們壓制在骷髏堆上時,他就
應該血濺當場了。即使不當下身死,也不可能忍得下這口氣長達二十年。

  少年莫那的剛強,和中年莫那的沉穩之間,是有一段落差的,然而這一段落
差,卻被電影中那個「一閃而過的二十年」給快轉過去了。這一切如果合理,那
麼莫那在這段過程中必然經歷了許多足以令他有如此巨大轉變的事情,但究竟是
哪些事情呢?這個「一閃而過的二十年」很巧妙地讓一切都停留在我們的想像空
間之中了。

  後來我細細推敲,可以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或許是因為當日本軍官砍斷了
賽德克小孩的手時,他也覺得自己做得太過蠻橫了,他眼中的懊悔,使得他之後
不願再造成賽德克人更多無謂的死傷。也有可能是因為莫那到日本看過日本人的
強大之後,才真正明白形勢比人強的道理。但這些原因,在劇中都沒有明顯提示
,僅僅不過是我某種程度的「腦內補完」罷了。

  細想從頭,真正最深、最遠、最大的原因,我想還是片頭的那一句:

  「莫那,好獵人要懂得安靜等待。」

  如果命運讓他英勇地和日本人爭鬥,悲壯地死於日軍的鐵蹄之下,那也就罷
了。但是像他如此驕傲的人,偏偏卻在最近的距離之下看清了日軍的強大!「日
本有軍隊、大砲和機關槍,也有飛機和輪船。日本人比森林裡的樹葉還繁密,比
濁水溪的石頭還多。」這是他永遠揮不去的噩夢,是他永遠射不下的太陽!即使
他想當英雄,也只能成為一點熄滅的螢光,而無法成為焚城的火頭。

  這個時候,祖先古老的教誨才真正顯現出它的價值,讓他能夠安靜等待地度
過這悠悠而漫長的二十年。

        ※        ※

  當莫那和小男孩巴萬對話時,他說出了一句這部片裡我最喜歡的對白。當巴
萬問他:「頭目,我祖父說你以前是個英雄。」時,他說:

  「那他知道,我現在還是嗎?」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英雄因為手上的寶劍而成為英
雄,獲得了萬人敬仰的榮耀,可是一旦當英雄的劍再也無法捍衛他所必須保護的
東西的時候,他從前所背負的榮耀,突然之間卻回頭成為了對英雄最大的諷刺!

  二十年後的莫那,看似仍然不減當年的豪氣,但他的豪氣已收斂、鋒芒已圓
融,他的氣魄只能用來約束衝動的族人、嚇阻野狗的狂吠,對於專制的日本人,
除了維持他頭目的尊嚴之外,卻一點法子也沒有。

  所以他只能藉酒佯狂,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對時勢的一切變化都並不關
心,但是身為一個被殖民的「頭目」,他心中的煎熬卻是最深、最痛苦的!

  然而,莫那這個男人,是絕對不可能被馴服的。即使是這樣強大的日本人,
他也不曾放棄過反抗的念頭,他十幾年來從火柴棒上一點一滴的火藥不斷地慢慢
收集,收集成偌大的一簍,足見他的雄心仍然不死,他一直在等待著足以和日本
人對抗的時機,不願意讓自己心頭那一點火苗熄滅!

  不過即使不熄滅又怎麼樣呢?小小的一簍火藥,就能夠和強大的日本人對抗
嗎?所謂的「等待時機」會不會只不過是一種自我催眠呢?或許莫那根本沒有答
案,與其說他選擇「等」,倒不如說他只是在守住他心中的那一團驕傲的火!如
果他連精神上也臣服,那他就失去了他的驕傲,不足以當一名賽德克‧巴萊了!

  以這種胸懷、這種氣度、這種堅持而不懈的精神,電影中的莫那‧魯道當然
有資格稱得上是一名英雄!雖然不是聖人,但卻絕對是個英雄!

  英雄不是聖人,英雄有他令我們欽佩的氣慨,卻也有他身為一個「人」的情
感和缺點,如果沒有了這一樣,那麼就成為讓我們崇拜的「聖人」,而不是令我
們讚揚的英雄了。那麼,莫那身為人的缺點又在哪裡呢?

  從少年莫那的種種行跡,在敵人包圍之下追奪獵物、三番兩次的挑釁敵對部
落、誤傷族人後又跋扈地說不准任何人走在他前面,這些我們可以看出他性格中
莽撞、自大的部分。中年的莫那看似學會了容忍、學會低姿態以顧全大局,但其
實他性格中的極為自我中心的部分也還沒有改變。所以他為了成就自己認為不能
放棄的信仰,就帶領著族人們迎向明知必死的道路。他難道不明白其他部落的頭
目所顧忌的那些道理嗎?他難道不明白只有忍耐下去才能讓部落的生命延續下去
嗎?

  他知道,但是當他以自己的價值觀來衡量,他便覺得比起堅守祖靈的信仰,
部落的延續就不是那麼重要了。所以他願意帶著所有人一起死。

  這一份堅守的心情,成就了他的偉大。但這同時也是他的弱點。

        ※        ※

  我是故意把上下集分開看的,因為我希望兩集之間可以保留一點沉澱和思索
的空間。本來以為可以簡單地就把上集的一些感想給談完,結果卻沒想到寫了那
麼多字,而且越是思索,越覺得這部片實在令人感動…

  我個人並非歷史專長,甚至國高中的歷史都學得不怎麼好。文中有許多資料
都是從網路上許許多多優秀的影評和心得、以及批踢踢上許多高手的討論中得來
的,無法一一備載,但要特別感謝這些強者們的討論,讓這部好片顯得更有餘韻。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cannot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